四
那天,一切都明朗了。穴居人就是永生者;那條多沙的小溪就是騎手尋找的河流。至於那座名聲在外、已經傳到恒河的城市,永生者們早在九個世紀前已經摧毀。他們用廢墟的殘磚斷瓦在原先的地點蓋起我察看過的那座荒唐的城市:像是戲謔的模仿或者老城的反面,也是奉獻給那些操縱世界的非理性神道的寺廟,關於那些神道我們一無所知,只曉得他們同人毫無共同之處。那座建築是永生者屈尊俯就的最後一個象徵;標誌著永生者認為一切努力均屬徒勞,決定生活在思考和純理論研究的一個階段。他們建立了城市,把它拋在腦後,然後去住在洞穴裏。他們冥思苦想,幾乎不理會物質世界的存在。
像是同小孩說話一樣,荷馬向我敍說了這些事。他還把他晚年和最後一次航行的情況講給我聽,他遠航的目的和尤利西斯一樣,是要尋找那些從未見過海洋、沒有吃過加鹽調味的肉、不知道槳是什麼樣的人。他在永生者之城住了一個世紀。城市被摧毀後,他建議另建一座。我們對這一點並不驚訝;誰都知道,他歌唱了特洛伊戰爭以後,又歌唱了蛙鼠之戰。他像是先創造宇宙又製造混亂的神。
永生是無足輕重的;除了人類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為它們不知道死亡是什麼;永生的意識是神明、可怕、莫測高深。我注意到儘管有種種宗教,這種信念卻少之又少。古以色列人、基督徒和穆斯林都信永生之說,但是他們對第一世紀的崇敬證明他們只相信第一世紀,而把其餘所有無窮無盡的年代用來對第一世紀進行褒貶。我認為印度斯坦某些宗教的輪回之說比較合理;那個輪子無始無終,每一生都是前生結出的果,種出後生的因,都不能決定全過程……永生者的共和國經過幾世紀的薰陶,已經取得完美的容忍,甚至蔑視。它知道,在無限的期限裏,所有的人都會遭遇各種各樣的事情。由於過去或未來的善行,所有的人會得到一切應有的善報,由於過去或未來的劣跡,也會得到一切應有的惡報。正如賭博一樣,奇數和偶數有趨於平衡的傾向,智與愚、賢與不肖也互相抵消,互相糾正,淳樸的熙德之歌也許是牧歌中的一個形容詞或者赫拉克利特一行詩句所要求的抵消[1]。轉瞬即逝的思想從一幅無形的圖畫得到啟發,可以開創一種隱秘的形式或者以它為終極。我知道有些人作惡多端,為的是在未來的世紀中得到好處,或者已經在過去的世紀裏得到了好處……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問題,我們的全部行為都是無可指摘的,但也是無關緊要的。沒有道德或精神價值可言。荷馬創作了《奧德賽》;有了無限的時期,無限的情況和變化,不創作《奧德賽》是不可能的事。誰都不成其為誰,一個永生的人能成為所有的人。正如科爾納裏奧·阿格裏巴[2]那樣,我是神,是英雄,是哲學家,是魔鬼,是世界,換一種簡單明瞭的說法,我什麼都不是。
永生者普遍受到因果報應絲毫不爽的世界觀的影響。首先,這種世界觀使他們失去了憐憫之心。我提到小溪對岸的廢棄的採石場;一個人從高處滾到坑底,口幹舌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們過了七十年之後才扔下一根繩索。他們對自己的命運也不關心。對他們來說,身體像是一頭馴順的家畜,每個月只要賞賜它幾小時睡眠、一點水和一塊碎肉就夠了。當然、別人是不想把我們淪為苦行僧的。沒有比思考更複雜的享受了,因此我們樂此不疲。有時候,某種異乎尋常的刺激把我們帶回物質世界。比如說,那天早上雨水喚起的古老的基本的歡樂。那種時刻很少很少;永生者都能達到絕對的平靜;我記得我從沒有見到一個永生者站立過;一隻鳥在他懷裏築了窩。